黄河自陕北山西山区由北而南经三门峡转向东进入河南平原,一路冲刷,河水携带了大量泥沙成了黄色的泥浆。河水汹涌澎湃,气势磅礴。还未下到河滩,在数里之外已听到轰轰隆隆的咆哮声,下到河边说话必须大声喊叫,否则对方听不见。那时河上没有大桥,也没有现代化的机动船。此处叫茅津渡,对岸是河南陕州,地势较平,水流不似上游那么湍急,可以行船。渡口有两条大木船,长约廿米,宽约十米,天色已晚,明日方能开船。(我们)在附近找个店歇下,骡夫解了轿子,骡子驮上木椽和绳索返回。
次日全家带上行李上了大木船。乘坐此种原始工具上渡那咆哮的黄河,风险极大,为了逃命也顾不了许多,想当年慈禧太后和光绪可能也是坐大木船逃往长安的。在船夫们熟练的操纵下,木船斜向东南方,随风浪颠簸渐渐驶向对岸。中午到了陕州,暂时逃脱了鬼子的追击。
在陕州火车站附近租两间房住下,当务之急是找到父亲。逃难中亲人失散者不少,火车站贴上了许多寻人启事。陇海线是去山东的线路,必经陕州。母亲买了纸笔,我这个初小毕业生幸而常写大字,于是仿照那些启事写了许多张,贴在火车站醒目的地方。果然有效,不几天父亲的兵车路过陕州,看见我写的启事找到我们,真是悲喜交加。父亲流着泪说不该把我们丢在太谷迳自去招兵。(他)听到鬼子兵攻入山西,常做噩梦,梦见我们在逃难路上被飞机炸得血肉模糊全死了(原注:完全有可能)。我们却奇迹般地逃了出来,毫发无损!
恰好他们还要去山东,父亲决定让我们去河南郾城投奔他过去的老部下,于是我们都上了军车。那是一列闷罐车,拉货用的,现在运兵,车上铺了一层草,可睡可坐。到了郑州,他们去山东,我们转平汉路南下,这一别直到一年半以后到陕北宜川才又相见。
日本侵华战争第一年进度极快,等父亲去山东招完这次兵,山东打也到台儿庄了。山西遂沦陷,阎锡山由晋西北渡黄河逃到(陕北)清涧,是八路军的地盘。以后自韩城以北、洛川以东、黄河以西原属宜川的一片地方划归第二战区。阎锡山驻在宜川县东边一个叫秋林镇的地方,改名叫“克难坡”。黄河东岸已成敌占区,需构筑河防工事,宜川这一段属二战区,阎锡山成立了工兵指挥部。父亲为保定军校工科毕业,任命他为工兵指挥官,修筑此段河防工事。
我们到了漯河,郾城不通火车,先住在漯河。母亲去郾城找父亲所说的老部下,此人已故,只找到他儿子顿铁铮,他家有空房可容纳我们。又遇一国民党旅长(原注:骗子)说他家在黑龙潭有房子,母亲依了,交了房租。以后去找他没了人影,方知上当受骗,还是投靠了顿家过了冬。时局不断恶化,武汉失守(注:原文如此),江汉平原不保,河南南部吃紧。我们只得循原路退到潼关,入陕到了西安。
父亲在西安有些旧部,其中有一位同乡在尚仁路(解放路)开设鲁西旅社,盛情接待了我们。住了几天,(我们)在小巷子庙街大众公寓包了两间房住下,经过半年多的流亡生活,暂时定居下来。这里是大后方,远离战争的硝烟,听不到炮声,唯一感到非常时期的是附近大车家巷小学传出救亡歌曲的激昂声音。
西安在黄河以南,比太原偏西南数千里,春天来得早。湘子庙街邻近南门,常有马车停在那里呼唤客人乘车去逛大雁塔庙会和王三姐住过的寒窑。那时西安市只限于城里,出了城便是大片的麦田。大马车拉着我们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柳树已长出嫩叶,杏花落了,桃花正在盛开。久居北方城市,第一次欣赏到关中的春天。
到了(1938年)夏天,日寇继续向中国内地侵犯。日机来轰炸,西安也不安全,有办法的(人家)逃往四川、兰州。我们先去了宝鸡。那儿是通向四川、甘肃的交通枢纽,小城市不易被轰炸。此时父亲正在宜川境内率领工兵修筑黄河西岸的防御工事,通讯往来全靠我这个初小毕业生。从父亲的来信中我发现他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938年国共已合作,父亲的防区与苏区(原注:陕甘宁苏维埃边区政府)相邻。秋季国共互派代表团视察河防工事。父亲当时是第二战区工兵指挥官,奉命率团去苏区视察,在延安拜会了毛泽东。朱德、贺龙等领导请他参观了苏区,并送给他许多马列主义及介绍八路军的书籍。他通过观察、阅读,思想发生了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