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写了一封长信给我描写边区老百姓的生活,并且指出以后不能再称呼老爷、太太、少爷、小姐,没有主人、下人之分,应该叫我们的名字。从此我不在是“司令小姐”(原注:阎锡山南逃时,父亲曾任行营警备司令,时间很短,但称之好听,故此以后下级均称“司令”)。父亲在信中斥责我们不能以少爷小姐自居,凡事要自己动手,不能依靠下人伺候。
再加上外婆勉励我要努力学本事做个有出息的人,我要求继续上学。自七•七事变以来,我已失学一年。虽然这一年我看了许多古典小说,但其他各科都无法学习。于是我上了宝鸡西街小学高小一年级。有一位女老师姓逯,只有15岁,是在北京初中毕业逃难来的。后来听说她和校长都是共产党。
读了一个月,秋凉了,宝鸡街头又多了许多逃难的人,父亲派人接我们去陕北。由宝鸡乘火车去咸阳,雇了一辆卡车,人和行李一并装上。第一天到了铜川,那儿煤多。夜宿一小店,热炕烧得烫人。卡车在山路上盘旋前行,有时好像在空中,弟弟说“坐飞机了”。第二天到洛川,休息两天,换了军用卡车到了宜川。前方都是崎岖小路,汽车开不成,部队骑马,农民骑驴。我们从未骑过牲口,这儿也没有骡驮轿。母亲找来马夫,指导他们紮了一个,坐上外婆、妹妹和她。我和弟弟学会了骑马,途径“克难坡”,再走四十多里到了武家岭。
武家岭东临黄河5里,下到河滩十里。村北有一白起庙,供奉春秋时期大将白起。再向北5里便是苏区,无明显边界,农民互相往来,只是娶来苏区的姑娘都不缠脚。父亲的防地规模虽小,部门齐全,有司令部、副官处、参谋处、军需处。我和母亲、弟弟、妹妹住在司令部后院一孔大窑洞里,外婆在不远处一户农家的小窑洞里住,暂安定下来。参谋处有三名大学生,来自北大、清华和燕京。父亲请他们给我和弟弟教国文、英语、数学。不到一年他们陆续离开了,我们又失学。我并未闲着,我最爱读父亲的书。深奥的道理我不懂,《二万五千里长征》、《白求恩传》、《晋察冀边区印象记》、《双十二事变》……使我知道八路军的大致情况。我如饥似渴不分类别把能找到的书都拿来看,在那种条件下以古典小说为多。有时找不到什么读物,便向军医借医学书籍来看。这样杂七杂八地不停阅读使我的语文水平不断长进。
转眼已入冬,黄河结冰,对岸日军过河骚扰。武家岭在前沿,危险。母亲带我们姐弟三人后退廿里在一个叫店头的村子住了不久,日本鬼子被打退了。1939年春节将至,我们又回到武家岭与父亲团聚。
陕北多为黄土高原的沟壑,很少平地。耕地分散在山坡上,地处高寒,小麦产量不高,以秋粮为主。主食为糜子,杂粮品种极多,野果、瓜类都是副食。冬天农民坐在窑洞热炕上吃着糜子面窝窝,还有甜面的南瓜、大枣、柿子都是下饭菜。晚上吃汤面条,用少量白面掺上各种豆面或荞面做的。夏天加上些野菜,冬天吃自家腌的酸菜。许多人家都养羊,孩子在上坡上放羊,来了亲戚可以杀一只羊待客。取水很难,用驴驮上两只木桶下到沟底取泉水,往返十几里。很珍惜用水,蒸馍的水要当汤喝了。
我由现代化的大都市突然来到了这片古老的山区,好似历史倒退了一百年,一切都感到新奇。农家并不排斥我这个新式女孩,我看她们纺线、织布,她们教我剪纸、绣花、做鞋。我画山村窑洞、驴马羊群、媳妇骑驴回娘家,我模仿陕北婆姨的穿着打扮做布偶,留下她们的印象。
陕北的春天十分美丽,野外一片清新,没有人工的景致,真乃纯天然无污染。山坡上禾苗绿了,树枝绿了,到处开放着五颜六色不知名的野花,蝴蝶翩翩起舞,小鸟在叫,蜜蜂嗡嗡飞来。山野是宁静的,但却使你体会到古诗中那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若不置身于大自然中,是体会不到“春”是如此生动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