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长沙后的湖南首府,满目疮痍,我们入住的客房残破不堪,简陋至极。能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寻到安身的住处,已属不易。入夜,在这个充满焦土味的城市里,听着当地人骇人的传说。他们说夜里曾听到惊天动地的厮杀声,他们跑出家门,远远看到火光冲天的战场上,满脸血污的军人怒目圆睁。一会儿,这个场景就消失了。看见的人们有的说,这是战死的英魂不散;有的说,这是一种自然现象叫海市蜃楼……三个女人还没有到达前线,已预感着战争的威胁和战场的恐怖,而我还多了层恐慌:去前线江西的路还很长,我的路费已被耗尽。我无法张口向她们借钱,因之前有散钱给伤兵的原故,怕受到蒋太太的奚落,就背着她们,忍痛把丈夫所赠的戒指变卖。
此去江西武宁的路途很遥远,我们前行既无火车,又无水路,只有靠步行去前线了。走平路尚可,翻山越岭就难坏了三个从都市里来的女人们,长途跋涉让每个人的脚板上都打满了血泡,疼痛难忍也只有忍着,艰难前行终于来到了修水地界。横在我们前面的是九宫山,翻过这座大山就是葛园,那里驻扎着我们的军队,那里是我们朝思暮想的目的地。
登九宫山,须盘旋而上四十五里路的羊肠小道,而摆在我们面前的最大困难是大雪纷飞,雪厚盈尺。羊肠小道被覆盖,已无法辨认,我们只好每人拆根柴棒探路。我这个成都来的女学生何曾见过这么大的山,更别说攀山爬岭了。我使劲上山,有时是手脚并用,尽管如此,仍被雪堆绊了狠狠一大跤,积雪被我蹭出一大片,我惊恐地尖叫,不为摔痛了屁股,只为看到了雪下军人的僵尸。我迅速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子,定睛周围,我明白了,这皑皑的白雪,掩埋着许多翻山时冻饿而死的伤兵……。太惨烈了,我说不出话来,一边哭,一遍豁出命的往山上攀爬。我无限感伤,将来有谁还会记得,在江西修水的九宫山上,是老天开眼,挥撒漫天雪花,将无数的英烈掩埋。我们翻过这座山,看到葛园方向来的人,像戏文里说道的大团圆:我一路有惊无险,他伤愈平安生还。今生有幸,在烽火连年的岁月,我们夫妻竟能在前线相聚。
在江西武宁前线,随军女眷都要集中参加军事训练。我是个喜欢运动,也是个很活跃的女生,加之一路的经历使我能非常认真地出操演练,训练教官总是让我出列为女眷们叫操。我这个从省城来的女学生经常接受邀请,为前线的将士们教唱抗战歌曲。每次的教唱,我都心怀感动,只要能用歌声鼓舞士气,前线我就没白来。当地的地方长官邓区长,是一位满怀抗战激情的归国留学生。他有那么多的行政事务,却情系教育,在这个中日二军拉锯的地区与军队共商办起了抗日救亡小学,得知我是师范生,还聘我为救亡小学的数学教员。因军队流动,我没能继续从教,但邓区长爱国重教的认真态度却使我终身难忘。以至解放后,我积极义务从事扫盲工作,不能不说是抗战区长对我的影响吧。
军营里有一位随军女眷,丈夫出战时被日军俘虏后,关押在县城。女人急疯了,恳请上司营救,但有内线传来消息,这名军官熬不过酷刑已变节。女人闻后,自觉无颜面见人,是夜,抱着孩子一走了之。我丈夫痛骂变节的同事,并向我明确表示,他不会让鬼子抓活的,拼一个是一个,拼二个赚一个,实在不行就自杀,否则,“对不起家乡的父老,也对不起千辛万苦来前线找我的你!”他的话我信,自幼跟着清末武举的外公练过拳脚,一般三、二人难近他身。另则,他的确是个横眉冷眼的铁血男儿。随军的女人们,每仗都担忧着出战丈夫的安危存亡,前线女人的心,永远牵挂着战场。我的丈夫参加了反攻武宁的战斗,后任武宁城防。抗战胜利,他离开了军队。在地方的企业谋职。解放后,被留用,并成为国家干部,文革中遭遇批斗。有幸在抗战胜利四十周年时,读聂荣臻元帅的文章:“……为民族独立而英勇殉国的国民党爱国将士,与……一样,将永远受人民的崇敬和怀念。”他激动的手发抖,我感动的流了泪。他口述他的《出川抗战亲历记》,我讲述我的《与战争同行的女人们》。作为抗属,饱尝了战争带来的离乱之苦,作为普通的女人,由于与战争同行的特殊经历,使我有了近距离接触战争的人生,也成为为数不多的这段血腥历史的见证人。我不是在摆个人的龙门阵,我是想留下文字给世人,让更多的人晓得:当年的中国是弱国,抗战不易啊!蜀中子弟出川抗战没有好装备,但为了打国仗,拼着命往前冲,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啊!那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世代都不可以忘记!(廖士芬口述 唐代蓉记录)